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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散】浅海渔歌

       他是他那湾浅海上回荡的一首渔歌,纵然消散无影,却仍永留心中。








壹.
       散人躺在小渔船里,小渔船在浅海的海面上轻轻地荡。
       散人在看天。那是和浅海一样的蓝天,被阳光折射出深浅不一的色泽,散人眯着眼睛,试图逆着光分辨天空中斑驳的白痕到底是云迹还是海鸟翅尖的羽毛。
       束发的那根海一样湛蓝的缎带被散人解下来,系在腕子上,长发随意地披散在渔船小小的木甲板上。出海的时候散人总是将发高高地束起来,长衫的下摆在腰间系紧。他模样本就俊俏,解了束发的带子系长衫的腰带,就从小渔夫变成了京城的公子,白杨树一样高大挺拔。
       今天他没有什么打鱼的心情,一个人出海玩了一圈。快到中午了,他坐起身,驾着小船往岸边去了。

       散人将小船停在小酒馆边,上了岸。
       小村不仅鱼鲜,还有大片大片的桃花林,一入春便有淡粉色的云霞环着海面。村里小酒馆的老板娘很会酿酒。散人喜欢那桃花酿醇厚的口感,以及一碗清酒入肠后唇齿间淡淡的桃花香。

       “老板娘,今天的好酒,打上两壶。”散人莽莽撞撞地推开店门,一只脚还未踏进就大声招呼起来。少年的声音带着朝气,响亮得在安安静静的小酒店里显得突兀。
       酒杯碰撞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一双眼睛悠悠地望了过来。
       似是感受到那道目光,散人惊了一跳,忙住了口。老板娘不在,几个小二也不知哪里去了。店里只有一个客人。
       只有一个。
       一个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正对着散人,墨色的长发上没有任何装饰,铺在玄色的袍子上,一双微微蒙着酒气的赤红的桃花眼居高临下地看着散人,长眉飞入鬓角。他的小桌上有几坛未开封的桃花酿,脚边十几个酒坛七倒八歪。
       他黑色的衣袂滑至臂弯,左手支着头,右手轻轻地晃着精巧的白玉酒杯,正像散人的小渔船轻轻地在海面上晃着。散人注意到那只手,修长白净的一只手。
       他是个仙风道骨的男子,但无论从外表还是气质上看,都像来自地狱的修罗。
       散人用他能用的最精准的词语,认定这个好看的男子,是个来自地狱的神仙。

       神仙挑眉看着散人。散人站在门口回望。
       这样说未免显得太过自如,而事实是,散人站在小酒店门口,傻子一样呆呆地望着那双眼睛。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眼睛。
       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眼睛。

       神仙笑了。
       他不像是会笑的。但他确确实实是笑了,还是那副挑眉的神情,勾起一边的唇角,似是挑衅般地看着他。
       淳朴的少年想不出来,世上怎么能有这样的笑容。这样让人觉得是在挑衅的笑容。
       这样勾人心神的笑容。

       “……老板娘呢?”
       神仙更大幅地晃了晃酒杯,一两点酒从杯里洒出来,顺着那白皙的指尖往下滑。“采花酿酒去了。那两个小二也跟着。”
       “我喝完了她所有的存货——最后几坛在这里。”他指了指桌上那几坛未开封的和那一坛几乎见了底的酒。桌下传来瓷罐叮叮哐哐的响声,散人猜测大概是他用脚跟踹了踹那些空酒坛。
       看来今天他的运气并不是很好。他头一次在这家小酒铺没有酒喝。

       散人看着刚刚见底的那坛酒一滴也不剩,新开的一坛也快见了底。小声地,他一个人嘀嘀咕咕。
       “如果他真的是神仙的话,”散人看见他有意无意地侧了侧头,“他一定是个酒仙。”
       他的手在空中抖了一下,沁出两点幽幽的花香。

       “最后几坛了啊,我可以喝一点吗?”散人走上前。
       酒仙迟疑了一下:“请。”

       散人在酒仙对面坐下来。没有酒气。酒的醇香全部化成了桃花的香气,散人觉得不要喝酒,光是闻那花香就已经醉了。
       不要花香,光是看那双眼睛,散人就醉了大半。
       “我复姓逍遥,名叫散人。你……叫什么?”
       “优瓦夏。”

       散人和优瓦夏成了好友。
       优瓦夏的身上有无尽的绵绵的酒香。
       优瓦夏好像有喝不完的酒,有说不完的故事。天南海北的事,他都知道。
       散人有的时候觉得,优瓦夏就是一个神仙。



贰.
       优瓦夏有时会和散人一起出海。
       散人一身渔人的装扮,站在船尾摇桨。优瓦夏坐在船头,双脚搭上船沿,一手放在膝上一手支着下巴。墨发的发尖浸在海水里,身上微微的醉意将海面上翻滚的咸腥化为一阵阵藏着酒韵的桃花香。玄袍铺开来,长长地曳在船板上。

       散人出海时不看鱼。
       他看海。
       看他已经认识很久,从小就很喜欢的大海。
       优瓦夏不看海。
       他看散人。
       看他才认识不久,却像是久别重逢的散人。

       “我要去云游。”优瓦夏说。
       散人看着优瓦夏。他身上还是那件玄色的长袍,过于华贵的下摆拖在地上,看上去并不适于行路,在海风中翻飞的宽大衣袖也不方便远游。他甚至没有带任何行装,散人估摸着他恐怕连盘缠也没有。优瓦夏看上去和平时别无二致。
       但散人看着那双红色的眼睛,相信优瓦夏说的是真的。
       优瓦夏从不对他说谎。

       “我要走了,你不送我些什么?”优瓦夏站在散人家门口抱臂挑眉道。
       散人认真思考了片刻:“你要酒吗?”
       “不是被我喝完了吗。”优瓦夏顿了顿,“你唱一支歌吧。”
       “那首渔歌。”

       散人咧开嘴笑:“你不是说不好听吗?”
       但他还是开了口。他的音色很好。少年人宛转悠扬的歌声在海面上如海鸟一般盘旋,长长的尾音轻颤着,在浅海海面上消散无影。
       “好听吗?”
       “就那样吧。”

       优瓦夏转过身。
       他像是故意走得很慢很慢,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黑色的背影被橙红的阳光镀上金边。
       他没有回头。

       散人将手拢在嘴边:“优瓦夏!”他喊,“你一定要记得回来啊!”
       优瓦夏还是没有回头。
       他的声音飘过来,不大,却传得很远。
       “或许,”这声音听上去很冷静,散人不知道那平静之下是否有什么被压抑的情绪,他好奇有没有,或是说,他希望有。
       “或许,我没有机会回来了。”

       夕阳照在纯白的沙滩上,折射出一片金色的梦幻。优瓦夏的身影渐渐被金色的浮光拢住了,影影约约看不真切。
       散人快看不到他了。
       散人害怕看不到他。

       在海边独自长大的孩子,总是很能干的。散人很明显就是其中之一。
       他很快地将几件衣服和自己的一点积蓄打点成囊,背上包袱就向外跑,临走时不忘抓起自己私藏的一葫芦桃花酿。
       优瓦夏没有喝光所有的酒。

       散人觉得优瓦夏是在等自己。
       他就在桃花林边上站着。长袍黑色的肩膀上落满了粉白粉白的花瓣。
       散人双手抓住优瓦夏的一只宽大的衣袖。
       “优瓦夏,我跟你走。”
       散人觉得优瓦夏等这句话等了很久了。



叁.
       这是散人第一次离开小渔村。
       也是散人第一次和别人走得这么近。
       不过细细想,优瓦夏,似乎,也算不得别人。

       散人自幼就是个好孩子。他没有父母,村里人带他长大,长大后这孩子也懂得感恩。但除过感恩,也仅仅是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罢了。任何一个善良的人都可以做到这一点,礼貌而又疏离。
       小酒铺的老板娘算是他的熟人。她允许他在这里白喝酒。所以散人总一个人去小酒铺。他酒量并不是很好,只是想借着酒劲消除一种孤独感而已。
       可是,为什么越喝,就越孤独呢?
       优瓦夏是他第一个朋友。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太习惯一个人喝酒了。
       自己已经不太习惯,身边没有优瓦夏了。

       像是现在,散人离开了生他养他的村子,但并没有感到旅人游子离开家的孤单。
       优瓦夏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家。

       六月,京城。
       散人第一次来到这般繁华之地,当真是看得眼都花了。他虽怕生似的往优瓦夏背后一个劲儿地躲,一双眼睛却越过优瓦夏的肩头,悄悄地打量四周。
       优瓦夏当街而立,静静地看着这一街来来往往的车马。
       散人看着长街跳动的灯光映在优瓦夏的眼睛里,优瓦夏的眼睛平静得像是在看过眼的云烟。

       “优瓦夏,你的家,是这样的吗?”
       “不是。”
       “我原来住的地方,并不是我的家。而且,它比这,要繁华得多。”
       繁华在他的眼中也就是过眼云烟。

       散人想象不出优瓦夏曾经住在什么地方。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比这还繁华的地方呢?夜已经很深了,可街上灯火阑珊,家家门前都挂着长明的灯笼,远远看上去像是一条星河。楼是那么的气派,人也一样。
       那,比这里繁华得多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呢?
       他转过头去看优瓦夏。优瓦夏也在看他。他的问题没有写在眼睛里,可是优瓦夏看出来了。
       “那里不好。”
       “太繁华了,但太冷清了。”

       “我倒还好。”优瓦夏捏了两把散人瘦弱的肩膀,“你要过去,凭你这股子傻劲儿,迟早会在那样的生活里腐烂掉。”
       散人轻轻避开优瓦夏的手。

       散人跟着优瓦夏在长街上闲逛。京城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
       优瓦夏好像能看出他的心思,只要散人的眼睛在什么东西上停留一会,他就问他想不想要。散人点头说想,然后对着优瓦夏笑。
       散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优瓦夏眼中的自己笑得灿烂,但每当他这样对优瓦夏笑的时候,优瓦夏眼中的寒冰就化成了一池春水。
       “想的话,”优瓦夏移开眼,“自己买。”
       散人笑着打他,拳头轻轻地捶他的肩膀。结果是优瓦夏不得已妥协,散人抱着一大堆的物件跟着他,因为优瓦夏说自己买的东西自己拿。
       “明明是你买的。”
       优瓦夏停下掏银子的手:“是哪个傻蛋想买的?”

       街上有卖河灯的。
       “今日又不是中元节,卖什么河灯?”优瓦夏问。
       “怎么不能?一点浪漫情怀都没有。”散人答。

       优瓦夏买了一盏河灯。
       “今日又不是中元节,买什么河灯?”散人问。
       “怎么不能。傻蛋儿。”优瓦夏答。

       散人双手捧着河灯,优瓦夏两手空空。他们往穿城而过的那条大河边走。
       “这是你买的,为什么我拿?”
       “我买给你的,你拿。”

       散人在水边蹲下,把河灯放在水面上。
       小小的一盏莲花灯,莲心燃着一点小小的烛光,在微风中摇晃着,随着那泓河水温和的水波漂往远方。无数的灯火倒映在暗色的水波里,像是漫天繁星,众星捧月般围着那小小的莲花,看着它搅散一池的星光。
       “放河灯不仅是对逝者的悼念,也是对生者的祝福。”散人双手合十,莲花灯的烛光在他眼睛柔和的色彩里渐行渐远了,渐渐变成了一点星光。
       “给谁的祝福?”
       “不能说,”散人一脸认真地看着优瓦夏,“说了就不灵了。”

       他们站在岸边,小河灯飘远了,他们却还是盯着它消失的方向。
       他们站在京都繁荣的阴影中,他们的手不经意间轻轻一触,又很快被各自握回手心。

       “优瓦夏,你说,真的有神仙吗?神灵真的会依照我的心愿保佑他吗?”
       优瓦夏盯着散人的眼睛,直勾勾地像是在窥探散人的内心,末了终于在散人怀疑他是不是要盯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的时候移开了眼。
       “会的。”他说,“神仙一定会保佑你一世平安的。”

       京城在北方。
       由京城再往西走,土地渐渐贫瘠起来。茫茫草原上下起了雪。
       草原上的雪向来是下得紧的,往往一天一夜就成就了莽莽雪原。两人不得已在干燥处生了堆火,就着火光看看雪景。
       雪来得猛。放眼一片毫无起伏的白,越积越厚,在火光照耀下变换着色彩。
       优瓦夏看得入神。

       “没有我们村里的雪好看。”散人道,“只不过我们村里雪下得小些也少些罢了。”
       “像云。”优瓦夏道。
       “哪里像了,”散人小声嘀咕,“哪有这么大片的云啊,哪里有这么平整毫无波澜的云海。”
       “有。”
       “你见过嘛?我没见过诶。”
       优瓦夏不言语,像是想避开这个话题。
       “……我之前……”优瓦夏轻轻地说,散人不确定那之间有没有夹杂着叹息,“没有真正地见过雪。”

       散人瞪大了眼:“不会吧?”
       “不信算了。”
       “你原来住在哪里啊,连雪都不下。”散人惊叹,“我想大概是很南很南地地方吧。”
       优瓦夏没有否认。
       优瓦夏没有说话。

       “那里向来很暖和。一年没有四季,只是春天。”
       “我想不出有那样的地方。”散人的语气带着一丝的憧憬,“没有寒冷的地方,一定很好吧。住在那里的人,一定过得很舒服。”
       “傻子,要真很好的话,我就不会走了。”优瓦夏看看单纯的小渔夫,“冷跟冷清是两码事。”
       “那个地方,人心里是冷的。”
       优瓦夏把手放在散人的心口。隔着衣料散人感受到优瓦夏的那只手,冷冰冰地贴在他的心口上。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在熠熠烁烁的火光下,散人看不清优瓦夏的脸。他的神色是不是也是冰冷的呢?
       优瓦夏收回手。散人往火堆边移了移,优瓦夏却坐得远了些。

       “你原来住的那地方那么暖和,现在不冷吗?”散人忍不住问,他看到优瓦夏摇头,吐了吐舌头,“我觉得好冷。”
       优瓦夏睨着眼看了看散人,脱下外衫。他一身黑色的里衣,坐在白色的雪堆上。他黑色的侧影在黑夜风雪里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散人抱着带着优瓦夏体温的外衫,在火的暖流下盯着他的剪影出神。

       火真的很暖。
       暖到照在散人脸上,让他有些昏昏欲睡。散人闭上眼睛,缩进优瓦夏的外衫里。优瓦夏还是以同样的姿势坐在雪堆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散人就这么睡倒在白雪上。雪凉凉地贴着他的侧脸,但他就是不想睁眼。
       身上衣服盖得又严实了些,雪化成了雪水。但散人觉得这一觉睡得很舒服。比睡在家中还要舒服。睡梦中好像有一个冰凉的指尖碰了碰他手指的温热,一触,迅速地缩回。
       第二日晨起,雪还在下,散人的衣服却是干燥且干净的。
       优瓦夏还是坐在那里,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土地越发贫瘠了。
       如此贫瘠的土地上,竟然有这么一大片茂盛的草地。草地上长着一大片茂盛的狗尾草。
       海边没有狗尾草。
       散人很喜欢邻家的一只狗,它的大尾巴毛茸茸的,狗尾草也毛茸茸的。真的像狗的尾巴。
       散人第一次见到狗尾草。他喜欢狗尾草。

       优瓦夏随手摘了一大把狗尾草,用一根草杆简单地扎成一束。
       这里是一个小坡,狗尾草最茂盛处在坡脚。散人就在坡脚,优瓦夏在坡顶。坡脚的空气是凝固的,坡顶有风。
       散人对坡顶那人投以仰视的目光。
       优瓦夏墨色的长发飘扬在风中,优瓦夏玄色的外衫招摇着,优瓦夏手中的狗尾草也在风中对散人摇头晃脑。
       优瓦夏站在坡顶,那样的意气风发,那样的盛气凌人。
       那样的让人觉得无法接近。
       散人想,那大概就是优瓦夏原本的样子,优瓦夏原本锋芒毕露的样子。他仿佛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刺,长长的刺让人很难靠近。
       即便是在散人面前,优瓦夏也是浑身带刺的。只不过那刺虽然扎手,但软软的,就像狗尾草茸茸的毛。
       散人喜欢狗尾草的柔软。

       优瓦夏从坡顶跃下。
       小坡不高,从上面往下跳理应很快就可以落地,或许还能摔出些市井流氓的感觉。而优瓦夏一袭黑衣,从天而降,遮住了炫目的日光,在散人看来他徐徐降落的姿态有如仙人。
       优瓦夏草草捆扎的那一束狗尾草被甩在散人心口上。散人傻站着,狗尾草束掉落在狗尾草丛里。
       “不要?我看你还挺喜欢。”
       优瓦夏嘲讽的声调像一盆冷水,泼醒了散人。他忙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捡起狗尾草,又小心翼翼地掸去上面的草屑。小心翼翼地,他将狗尾草捧在胸前。
       “优瓦夏送什么我都会要的。”
       散人乐呵呵地想扑上去给优瓦夏一个拥抱,优瓦夏眼疾手快地避开,又伸出手防止散人摔跤。狗尾草又掉到地上。他们的指尖轻轻一触,又缩回。
       “走吧。”优瓦夏转身继续赶路。
       在优瓦夏看不见的地方,散人悄悄捡起那束狗尾草,放进怀里。

       路遇一方大泽。
       天空阴暗,要下雨了。抬头看自然是黑压压一片,低下头也是灰蒙蒙的。黑压压的自然是天空,灰蒙蒙的也是天空。
       灰蒙蒙的是天空映在湖水中的影子。

       清澈的湖水很多,京城里的那条河也是亮晶晶的。但散人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清澈,又这么广阔的湖。
       这湖像海。像是他家乡的浅海。
       捧一捧湖水尝一口,咸的。真的像海,越看越像。散人骤然想起那一湾浅浅的海。阳光照在上面时折射出的光芒,他幼时就偷偷将其藏在脑海里。散人看看灰蒙蒙的湖面,它没有光芒。
       果然还是比不上家乡啊。

       一整个晚上,散人没有睡着。优瓦夏也没有睡。
       散人清醒地装睡,优瓦夏清醒地醒着。
       散人知道优瓦夏的目光聚集在他的背后,像是要看进他的心里。

       散人的假寐是被一抹金色的晨曦打断的。
       他抬起头。他看到的第一眼不是金灿灿的朝阳,而是优瓦夏。优瓦夏坐在金色的光辉里,像一幅画。
       优瓦夏回过头给散人使了个眼色,散人点点头转眼去看天空和湖水,优瓦夏的目光却没有移开了。
       不谙世事的小渔夫还不能理解那个眼神的意思。

       乌云没有散。
       但是有阳光。是刚刚描述的,凌晨的日出之光,肆意铺满了整片天空,又兜兜转转地落满湖面。天地间织起一张朦朦胧胧的金色的网。
       湖水终于显现出它真正的颜色了。浮光之下那一汪变幻着颜色的蓝深浅不一,斑驳得犹如阳光下的树影。
       没有散去的乌云,只在远方留出一线天际,就在青蓝色的远山上方,一轮红日洇出些暖橙色的光晕。极强的橙色的光线刺破乌云密布的天空,锥子一样扎进散人的心里。
       乌云更密了,太阳一点一点上升,隐身于阴云的背后。金澄澄的余光显得不那么耀眼了,温和了许多。
       散人盯着那一点的余晖,竟是要落下泪来。

       优瓦夏看着散人眼睛里流转的泪光。
       散人猛眨眨眼,像是想把眼泪吞回去。
       “优瓦夏,阳光太刺眼了。”
       优瓦夏没有出声。
       乌云在他们头顶以密不透风的方式紧紧挤在一处,空气被冻结了起来。雨很快就下下来了,湖面上好像有谁手中琉璃滑落,碎了一地。
       散人宽大的衣袍被雨水打得紧紧贴着肌肤,长发凌乱地粘在他的肩上背上额上。他的眼睛被水蒙住,恍惚间什么也看不清了。
       恍惚间向他走来的人,是优瓦夏吗?
       散人揉揉眼睛,抹掉眼底闪着的泪花。
       “优瓦夏,雨太大了。”
       优瓦夏注视他的目光带着几分愠怒,惊得散人语气渐渐的弱下去,几不可闻的尾音很快就走失在宽阔的湖面上了。
       优瓦夏盯着散人,缓缓地开口,唱的是那首渔歌。优瓦夏的歌声回荡在宽广的湖面上,袅袅不绝。
       说到底,散人也没多大。此刻听着家乡的歌,在优瓦夏一个人的目光里,一个孩子初离开家时的惊慌、不安和委屈全涌了上来。散人觉得自己的脚步有些不稳。
       在散人跌下去的那一瞬间优瓦夏伸手扶住了他。散人趴在优瓦夏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他栗色的发和优瓦夏的长发混在一起,他的眼泪沾湿了优瓦夏的肩膀。他将自己的整个脑袋埋在优瓦夏肩上。散人抽泣着,他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
       “优瓦夏,我想回家。”



肆.
       散人曾经以为优瓦夏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他错了。
       海是他永远的家。

       小村的日子一成不变。生活很平静,没有京城的繁华,但朴实的样子是散人喜欢的。海面也很平静,没有大泽的光彩,但也是散人钟爱的。小村的一切都和外界不同,散人也变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他隐隐感到了种子的存在。
       不偏不倚,卡在心脏的中心。
       连住在小村里的优瓦夏和在外的优瓦夏,都不一样了。
       现在散人在小酒馆里已经找不到优瓦夏的身影了。他似乎在旅途中习惯了一个人的高坡,坐在坡顶能喝上个几天几夜。散人也习惯了逆着阳光看他的身影,高高地坐在风里。

       散人抱着酒坛子找优瓦夏,交杯换盏推心置腹。
       “自我们出游到今天,多久了?”优瓦夏将下巴抵在酒桶上。酒桶上落满了桃花。
       “两年了。整整两年了。”
       “两年。”优瓦夏喃喃重复道。
       散人看着优瓦夏的眼睛。散人想自己一定是喝醉了。
       要不然,怎么会将常年蒙着优瓦夏一双眼睛的酒雾,看成泪光呢?

       半夜里起了狂风。
       散人从窗上望去,平日里平静的海面完完全全变了样子,波涛汹涌像是想将地面撕裂,再生生地吞下去。屋外的桃花树折了好几枝,繁花落尽,全被风打到了地面和海面上,一片不留。黑云在低空翻滚,好像优瓦夏的长发扬在风中。
       这种时候,突然就特别特别想优瓦夏。

       散人躺回榻上。他闭上眼睛试图入睡,但正如大泽边的假寐一般,怎么都睡不着。
       实则散人的心比那晚还要慌乱。他不断告诫自己刮上一夜大风,第二天就好了,可当暴雨的声音突然降临时,就没有办法抑制自己的恐惧了。
       狂风在敲他的门。

       风雨的声音越来越急促了,散人做好了和小村一起葬身海底的准备。
       风还在敲门。雨也在。
       人也在。
       散人从风雨哐哐当当撞着门的声音中辨别出一个敲门声。很缓很轻的敲门声,一声一声敲在散人心坎上,敲着敲着,就安心了。很容易就能推出,敲门的那双手,一定是白皙修长的。
       那是优瓦夏的手。

       散人跌跌撞撞地奔过去开门。
       门开了。优瓦夏一袭黑衣站在门口,淡定得不知道如何去形容。
       散人紧绷的心弦在看到那双眼睛的一刹那松了下来。他的手寻找着优瓦夏衣袂下白皙修长的手指。
       他们的手轻轻一触。
       优瓦夏冰冷的指尖微微蜷了一下,在空中思忖半刻,紧紧地将散人的手包裹在手心。
       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好像再没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散人无助地看着优瓦夏。优瓦夏不甚高大的身影在他眼里能挡住一切。
       “优瓦夏——”散人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想喊眼前人的名字。能喊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是一种幸福。
       优瓦夏唇角勾起一个轻轻浅浅的笑,干净得就像初开的花,像狗尾草碧绿的叶,带着清晨寒凉但又有一丝暖意的露水,在风的和煦中含蓄地招摇着。
       这是一个人收起他所有咄咄逼人,收起他所有刺的模样。没有毒蛇一样的语言命中要害,就是温温柔柔的一句话。
       “嗯。”优瓦夏哑着嗓子,像是试图一语不发可忍不住还是脱口而出,“我在。”

       “你怕吗?”
       “优瓦夏,我和你——我们会死吗?”
       “你怕了。”
       “我只是……这个世界上果然没有仙人啊……”
       “怎么突然这么说?”
       “我在京城河边许的愿。”天空被厚重的云层遮蔽着,但散人眼里好像有星光在闪烁,“它没有实现。”
       “你到底祝福谁了?”
       “不能说。”
       “说了就不灵了。优瓦夏,说了就不灵了。”

       “你不会死的,散人。”说起来,这好像是第一次优瓦夏叫散人的名字,“我也说过,神会保佑你的。明天就没事了。”
       “真的吗?”
       “我几时骗你了?”

       “这里有酒吗?”
       散人点点头,从柜子里提出一小壶酒。只剩一点了。
       优瓦夏往酒壶里看了两眼:“足够了。”
       “再陪我,喝一杯吧。”
       散人倒上两杯酒,自己执了一杯。优瓦夏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拿起酒杯,对着窗外漆黑的一片,行了个大礼。
       散人不知道是什么礼法。
       优瓦夏左手执酒杯,右手用宽大的袖袍遮住半张脸,仰脖将一小盅酒灌下。
       散人不知道为何要显得如此庄重。
       有点心慌呢。

       优瓦夏站起身往外走。散人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你去哪里?”他问,“外面风太大了,雨也太大了。”
       “我怕。优瓦夏,你别离开我。”
       散人有点搞不清楚了。海是他的家,可在他离开浅海的时候,因为有优瓦夏,就不会慌乱。而优瓦夏离开了他,海还在啊。
       可是,怎么比离开家,还难过呢?
       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优瓦夏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拭去散人脸上的泪。优瓦夏的指尖还是那样没有温度,在触到散人脸颊的时候,散人感觉到他的手指在颤。他的全身都好像在颤。
       “好。”他说。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字。
       “好。”

       好暗啊。
       怎么突然就睡着了呢。
       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散人听见的是优瓦夏的声音。
       “好。”
       “只要你还记得,我就不离开你。”
       如果你不记得了,我就走了。

       梦里是一片白色。没有一丝杂质的,纯净的白。
       白色的是云。宽阔的云海一眼望不到边。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全是云的地方。平整无垠的云。
       这里很舒适,很温暖,甚至比最好的春日还要好上许多。
       散人往前走。高大的白色大理石砌成的房屋沿街而立,屋檐在澄澈的蓝天下金碧辉煌。
       比京城还要繁华。
       然而街上是没有人的。散人的脚步空荡荡地回响着,寂寞而又空虚。
       心里竟有些凉啊。
       梦境的最后一闪而过的是一双红色的眸子,清澈、无奈,又带着无边无尽的温柔。

       第二日清晨散人睁开眼。头好痛。痛到有一小会儿他根本想不起来任何事情,包括他自己是谁,他到底在哪儿。
       像是有哪个医师在他的记忆上动了刀子,什么东西被血淋淋地剜掉,再强行缝合起来。散人觉得自己不太对劲。
       可能是昨夜酒喝得太多了吧。
       昨夜风雨交加,不得安宁。散人一个人在家中自然是很慌乱的。找出自己藏的一壶酒,自斟自饮,喝多了就睡了。果然酒这种东西不能多喝。
       散人望了望窗外。
       海面出奇的平静,外面一点风也没有。枝头上桃花开得灿烂。

       至于昨晚上那个梦,散人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连带着忘得一干二净的,还有梦中那双红色的眸子,清澈、无奈,又带着无边无尽的温柔。



伍.
       七年后。
       散人整理旧物时翻出一本旧书。封面的草纸烂得不成样子,纸张被虫蚁蚀了大半。
       书里夹着一捧已经干掉的花束。
       “狗尾草。”散人轻轻地念叨了一句。念叨完才反应过来,自己以前从没见过这种植物。散人认认真真地回想了一下,的确,从未见过。
       叶片已经枯黄,脆弱得一碰就会碎掉。毛是茸茸的,散人拿着它轻轻扫着自己的掌心。
       掌心拨开了茸茸的毛。散人这才发现里面是花。很不起眼的小花,已经干透了,但不难想象原来青翠的颜色。一百个人里大概不会有几个注意到这种花,它太小了,也不好看。
       太卑微太卑微的东西,是很少有人能感受到的。

       几十根狗尾草扎成了一束。散人闭上眼睛像。
       握着着狗尾草花束的那双手,是什么样子的呢?
       很容易就能推出,拿着花束的那双手,一定是白皙修长的。
       可,那是……谁的手呢?
       散人试图去回忆那是谁的手,但答案是没有的。
       散人向来温吞吞的性子,怎么会这么急着想知道那是谁啊。

       干枯的花束上落了一滴水,晶莹剔透的,让失去生命的狗尾草上现出一丝生机。
       散人发觉自己哭了。眼泪断了线般往下掉,不知所起,毫无征兆。砸在地上,被阳光照耀成碎裂的水晶。
       他抬手想去抹眼泪,手却不听他使唤,只是颤抖,这样颤着根本拿不住东西。
       只是颤抖。
       怎么突然……突然就哭了呢……
       为何突然……这么……悲伤呢……

       海面很多年都没有起过风浪了,准确来说,从七年前那一夜往后就再没有。像是有人对吹向这里的风,进行了封锁。
       今天是个没有风的日子,就像沙漠里,没有风。海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雪白的海鸟一掠而过,波澜不惊。

       有人唱起了渔歌。
       不知是哪个外乡人的歌声回荡在浅海海面上,袅袅不绝。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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