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路过同人女/oc人。赛博社恐,所有给我评论的大人们都是无敌大好人,所有跟我聊天的大人们已经上亲友名单了。
他们曾以为一间小屋,一片桃花林,一架琴,一坛酒,两个人,再带一些温和的笑意,带上说不尽的爱,就等于一辈子。
他们忘了现实从来就不会画等号。
他们忘了对于他们来说从来就不存在一辈子。
杀手。
很少有人能理解这一类人。常人眼中的世界太过美好,也就会对这样一些潜伏在黑夜里的人产生厌恶。
周震南知道,有光必定有影,见不得光的事总是要有人去做的。谁还不想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杀手,也不过只是为了混口饭吃。
周震南是一个杀手。
知道周震南功夫的,都说他的武器是一柄薄剑,有着凛冽的剑气和血的味道。
只有真正懂周震南的人知道,他真正的武器是他的脸。那张白净的脸上一双眼睛,不大,但平日里满是冷冷的杀气。那双眼是会笑的,一笑起来无人可逃。
对于他那样俊秀的一个杀手来说,笑容永远比冷眼更能蛊惑人心。可惜没有人有这个机会,让周震南用笑容来杀人了。
他们不配。
反正,也没有人懂周震南。
周震南无所谓。
反正,剑也一样能杀人。
反正,他也不是那么喜欢杀人。
无非是为了不让自己饿死罢了。
留着一条命而已。尽管这条命实在是无聊得紧。活着是最大的本钱。
有风。
周震南一身黑衣站在风里,墨色的长发高高扬起。长剑在皎白的月光下闪着银光,剑尖指着一人的心口。
剑很薄,但在大风里纹丝不动。
被剑指着的人已经吓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公……公子……”
周震南眯了眯那双眼睛:“什么公子。”
“我是来杀你的,杀手。”
剑光与月光混在一起,一闪而过。
月光染上了血色。
周震南常年穿着黑衣,深黑的眼眸,深黑的剑鞘,只有皮肤白得像月光。在多数人眼里,那身黑衣和他右手的长剑就像是黑夜里的一道阴影,象征着甩不脱的恐惧。
“马伯骞。”
周震南轻声念着这个名字:“这人有什么特别的,十几个好手去杀他,没一个回来?”
“所以才让你去。”
“行。我去。”
“你第一次答应得这么爽快。怎么,突然有兴趣了?”
“没。只是为了有口饭吃而已。”
“告诉我,他有什么不一样?”
“他是读心者。能看透天下任何一个人心思的读心者。”
“也就是说,我们在他之前没有秘密。”
马伯骞住得很偏,就像是知道有人要来杀他,故意躲得远远的。
那是个很美的地方,就连周震南这样的人也会被吸引,毕竟他不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只是被逼得麻木了而已。
青草地,桃花林,小木屋轻轻巧巧地落在中间,后门不远一处小小的凉亭,亭檐高高地飞入蓝天。
亭下有人。
周震南本以为能看透人心的人,大概会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一身武功却看破红尘,找了个偏僻所在隐居下来,静静等待结束。
他似乎是错了。
亭里坐的是一个年轻男子。
二十岁出头,大不了周震南几岁的年轻男子。
周震南躲上亭子边一棵桃花树,打量着亭下的人。
那是一个很俊的男人,一身缟白的长衣,盘膝而坐,膝上放着一具古琴。周震南喜欢琴,像他喜欢剑一样喜欢琴。他听得出男子弹得很不错。他恨不得从藏身的花丛中跳出去,很认真地跟男子谈论谈论。所幸他还记得自己是个杀手,而他要杀的,也大概就是眼前这个人。
花叶间看不清男子的面容,只能勉强窥见一些。他五官生的立体,颇有些关外人的感觉。两道硬朗的眉飞入鬓角,有着古剑一样不容侵犯的气魄。而那眉下的眼却是含笑的,深棕色的水波在那双眼里轻轻地荡,那是周震南鲜少看到的温和的笑意,这一看,就看进了他许久没有被触动的心里。
他的心麻木太久了,只因为从没有人会给他温暖。
一切出乎周震南的预料。他本以为读心者年纪一定不小了,又大概是个冷静到冷酷的角色,没想到眼前的人,竟是这般模样。
或许是他的儿孙也不一定。周震南安慰自己,可“马伯骞”这个名字在他嘴里反复咀嚼,怎么也像是一个年轻人。
不过,人家年轻时叫马伯骞,年老之后又不会改名字。指不准老人家腿脚不好,留在屋内,听儿子在外面抚琴,不也不错。
周震南藏在初开的桃花后,觉得自己想的很有道理。
琴声停了。
周震南看不见,但听出了原因。
弦崩了。
树下的人似乎皱了皱眉,试图接着弹下去。结果是七弦琴的七根弦无一例外,全部断得彻底。
他像是很恼火地将琴放在一边。
“你在上边,打扰到我弹琴了。”他低着头,根本没有看周震南。
周震南一惊,险些从树上摔下来。
“这个月第十七个,你。”男人站起来。他好高。周震南看了看自己的小短腿。
“下来啊,不是要来杀我吗?”
马伯骞在阳光下半睁着眼笑。深色的瞳孔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折射出浅棕色的光。
周震南觉得他的笑有一种该死的耀眼。
周震南跳下树时已经拔出了剑。剑鞘就留在树上,稳稳藏在桃花之间。
剑尖指向地面。青草在风中摇头晃脑,偶尔一两根撞在剑尖,就立刻断成两截。
马伯骞还是笑,笑得不带一点敌意。周震南的戒备心在那样的笑容下渐渐土崩瓦解。
“你好啊,我是读心者马伯骞。”
周震南不说话,但慢慢地将剑又往后移了移。
“你们来了十几个人,你是唯一一个听完我这首曲的。可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今天运气不太好啊。”
这没来由地让周震南感到一点别的什么意思,马伯骞的语气就好像是说“因为遇见你用光了我所有的运气”一样,让人不能不多想。
“你真的是来杀我的吗?你看上去比我还小。而且你这安安静静地的样子,也不像是会杀人。”
“会不会杀人你马上就知道了。”周震南觉得这人多半有些傻。
擦得光亮的长剑上映出了马伯骞的身影,映出了马伯骞笑得灿烂的脸。
“不会。”他说,“至少我知道,你不会杀我的。”
周震南有些丧气地低下头。读心者就是读心者,他的确有些下不去手了。
纵横江湖的小南爷对他的猎物下不去手了,没有来由地。
一定是那该死的笑脸里该死的暖意。自己只是不习惯而已,习惯了,那笑也就是一个笑。没有笑可以杀人。周震南这样想,忘了自己的笑确确实实杀得了人。
“你叫什么?”
“周震南。”
“还有,”周震南转过身说,“别叫我杀手什么的,怪难听的。”他低头思考了一下,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
“叫公子。”
周震南在马伯骞这里住了下来。
马伯骞闲来无事,就坐在小亭里抚琴。
周震南闲来无事,就坐在后门口磨剑。
周震南磨剑的时候偶尔会抬头看一看马伯骞。也就是看一看而已,一个杀手的看一看而已,像是一个人看一看自己案板上那颗刀边的小白菜。
至少周震南是这么认为的。
马伯骞似乎不这么认为,远远地对周震南笑一笑。
真是该死。周震南用力握了握剑柄。
马伯骞对周震南很好。
周震南眼里该死的好。
在他的观念里一个人如果对他太好,都是不正常的。因为从未有人对他好过。像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有人放在心上。
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
亦或是自己自作多情。
周震南还是坐在后门磨剑。刚开始坐在门槛上,马伯骞说坐那里多难受啊,他就坐到草地上去。后来马伯骞在后院里设了一个小小的木椅,椅边还很贴心地放上一块磨剑石。
于是周震南就坐在那里磨他的剑,从早到晚坐着。有时他想不起回屋子吃饭,马伯骞就端着饭菜出来找他。周震南用余光打量,马伯骞一只手托着盘子,周震南总担心他会不会将油溅到那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上,然而马伯骞的手很稳,从来没有一点点的歪斜。周震南就将没有鞘的剑放在石头上闷头吃饭,马伯骞坐在一旁笑着看他狼吞虎咽。
他从不问马伯骞为何帮他做这些。拼了命讨好他的自然是大有人在,无非是想多活几天呗。
读心者又怎么样,死了读谁的心去。
周震南磨剑,是为了杀人。可他在马伯骞家门口磨了两天的剑,也没去杀他。
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磨两天的剑是为了什么。
好像是自己心里本不想杀马伯骞,然而不得不去,就只好这样拖着。
周震南将剑插到地上,盯着在风中摇晃的剑穗发呆。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磨剑?”周震南从饭碗中抬起头,两只手无意地转着筷子,伸出一点点舌尖舔掉嘴唇上的菜油。
马伯骞伸手帮他擦了擦嘴唇,被周震南躲开了:“不用。我看得见。”
真是太讨厌了。
“那,你问一下,就问一下。”周震南放下碗筷。
“你为何要磨剑?”马伯骞从周震南手中接过碗筷。
“因为我是一个杀手。”周震南用油乎乎的小手握住剑柄,“我杀人用的是我的剑。对于我这样一个杀手来说,剑是离不了身的。剑,就是我的生命。”
周震南很慢很慢地拿起剑。夕阳西下,橙黄的阳光下桃花林大片的粉色近乎透明,周震南站在金色的暖意中,手中是被金色的网笼住的长剑,剑尖上是落日的倒影。
“你看,总有一天,我会凭着这柄剑,成为天下第一杀手。”
“杀了你,大概,也就差不多了吧。”
“你下不去手。”
“没到时候而已。”
“阿南。”马伯骞开口叫他。周震南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唤自己的名字,“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笑一笑很好看?”
周震南一愣。在所有人都印象里周震南都是冷着张脸,没有人说过让他笑一笑。
“你笑的时候一定很好看。你这双眼睛要是笑起来,一定没有人可以逃掉。你应该多笑笑,笑容是你最好的武器。”
第一次。第一次有人这样仔细地打量他,第一次有人将他当做一个人来看,第一次,有一个人……
眼前这家伙他才认识两天,可是,两天里,能有多少个第一次啊。
马伯骞拿着碗筷往回走,周震南站在原地发愣。夜风冷冷地吹,周震南的手快要握不住剑了。
马伯骞白色的背影快要消失在暮色里了,周震南对着风里翻动的白色衣袂,微微地勾起唇角。
他似乎看见了黑暗里那个人嘴角扬起的弧度。
周震南不磨剑了。
“反正差不多,杀一个人绰绰有余。”
他将剑还进黑色的剑鞘里,整天悬在腰间,美其名曰“伺机行事”。
他认为自己悟出了马伯骞对他的好。就是那种对家里一个客人的好意,礼貌而疏离。他认为自己清楚心里那一丝微薄的亲近。无非是对马伯骞好意的感谢,仅此而已。
他自以为。
马伯骞弹得一手好琴,也烧得一手好菜。
然而当周震南闻到酒香的时候,才知道他也酿得一手好酒。
酒的质感像羊绒毯一样醇厚,酒精里夹杂着一点点的桃花的香味。小屋里盛满了酒香。
马伯骞站在桌边,粉白的花瓣还停在他的肩头。桌上也落着花瓣,花瓣堆中是刚开封的一坛酒。
周震南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越过马伯骞的肩头张望,顺手摘下了他白衣上散落的那一片粉白。
周震南作为一个小有名气的杀手,自认追踪术是不错的,那一下走到马伯骞身后没发出一点儿声音,摘花瓣更是神鬼不知。
然而马伯骞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阿南。”他唤,“过来看看。”
周震南早已习惯了他这种称谓。“看什么?”周震南转过头强迫自己看着马伯骞,眼神却还不住地望向清冽的酒。
“我酿的酒。喝不喝?”
两个人把小木桌搬到后院,安在桃花林边上。周震南抱着酒坛,小小的身子只露一个脑袋,马伯骞在桌上摆上酒杯。
“用什么酒盏啊,直接喝不就是了。”周震南咬着唇。
马伯骞睁大眼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不行,酒不能喝太多。你年纪还小,喝醉了可对身子不好。”
可自己又不是没醉过。
“那也不行。”马伯骞的手盖在坛口,态度意外的强硬。
周震南一愣。
哦,读心者。
自己……好像是来杀他的?
怎么会这样啊。
白玉的杯子秀秀气气的,在马伯骞手里显得很小,而能将周震南的小手塞得满满的。
杯里透明的清酒表面上落了零星的几瓣桃花,映得整杯酒都泛着微微的粉色,无暇的白璧掠过暗色的光影。周震南本一心想着喝酒,现在却晃着杯子,盯着那花瓣儿像小船一样在杯子里荡。
如果他那时抬起头来就会对上马伯骞一双笑眼,也就可以看到,那双眼睛里满是自己。
周震南喜好酒,但酒量着实不是很好。兴许是马伯骞的酒酿得太醇,几杯下去红色就攀上了男孩儿的脸颊。
睁着迷蒙的醉眼,左手没了力气,勉强握着杯子,右手软绵绵地去拉滑至臂弯的衣袖,却根本抓不住布料。喝醉了的周震南像个小孩儿一样乖巧,却铭记着自己是个杀手。
马伯骞想拿过他手中的酒杯。
周震南不同意。
杯子脱手,在青石板上碎成阳光下闪烁的琉璃,酒水顺着石板流入缝间的青苔,半透明花瓣紧紧贴着地面。
周震南颇有些气恼地抬起头,一对上马伯骞的眼睛,就有些惊异地叫起来。
“呀。”他抬起手,试探一般戳了戳马伯骞的脸,“你……你怎么还活着?”
马伯骞被他戳得有些愣住,闻言却又笑起来:“我为什么不能活着?”
“你不是马伯骞吗?”
“对啊。”
“马伯骞不是我最新的那个任务吗?”
“对啊。”
“那就不对了。”周震南晃晃脑袋,像是想赶走些醉意,“小南爷出手,马伯骞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跑不掉的。”
“是。”马伯骞又笑,“阿南最厉害了。”
“那当然了。我是谁嘛。”
周震南得意地扬起嘴角,一边自吹自擂一边悄悄伸手拿过了马伯骞的酒杯,抿了一口马伯骞喝剩下的酒,然后又笑得开心。
他醉成这样,却也还清楚自己的规矩。酒向来是能误事的,在任务完成前周震南命令自己就是再想不能喝酒。酒对于他来说,唯一的作用就是庆功。
而现在他醉得昏昏沉沉。
马伯骞总能破坏他的原则。
“既然你没有死,”周震南放下马伯骞的酒杯,“那……”
他站起来时摇摇晃晃,马伯骞要去扶,被他一个本想威胁却无意中带了些委屈的眼神逼回了手。
周震南的手在腰间摸索,好半天抓住了剑柄。
他颤着手将剑缓缓拔出剑鞘。
马伯骞退了半步。
他看着马伯骞不动声色移动的距离,觉得难受。
马伯骞又站回原来的位置。
周震南满意地眯了眯眼睛。阳光透过桃花林撒下斑驳的阴影,落在他的黑衣上,也无非是让那黑色更纯粹了些。马伯骞站在阳光里,白衣胜雪。
周震南很慢地抬起剑尖。
剑刺出。
剑势带起一阵风,长剑破空的声音和两人的长袍猎猎作响的声音混在一起。
周震南看到马伯骞没有后退。他不喜欢跟马伯骞离得太远。
桃花落下,雪一样地。
一地的花瓣。
黑衣的少年执着长剑穿梭于花丛中,花瓣嫩生生的,剑尖闪着银白色的光,少年美得像一幅画。
落地,回头。
“好看吗?”周震南站在纷纷扬扬落下的花瓣雨中。
马伯骞的眼中有星光。
“好看。阿南,真好看。”
“阿南,”马伯骞的声音很轻,像是不愿意打破画面的安宁,“不早了,回家吧。”
回家吧。
三个字透过浓郁的夹杂着桃花香的酒气飘进周震南的耳朵。他对着“家”这个字愣了一下,想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个陌生的字该如何下笔,又想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晚风竟有些凉了。
像周震南这样的人是不会有“家”的。他是无根的浪子,在腥风血雨的江湖中靠着自己自身沾上的血来寻求庇护。家,对于他来说也仅仅是没地方住的时候挡雨的屋棚,而已。
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家。
像他这样的人,本是不该有家的。
他有点茫然地望向马伯骞,后者看着他的眼睛,用义不容辞的语气重复了一遍:“阿南,我们回家。”
周震南眨眨眼,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奇怪,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哭过了?
酒劲儿上来了。迷迷糊糊地周震南感到一只手扶上了自己的腰,迷迷糊糊间去的那个地方,周震南不知道是不是马伯骞口中的家。
周震南腰间悬着的长剑换成了一个酒葫芦,整天晃晃荡荡漾出些酒的声响,隐隐飘出点桃花的香气。那里装的是马伯骞酿的酒,为了防止他再喝醉,只有一点儿。
他的长剑放到了小屋的一个昏暗墙角,剑尖的寒光敛进剑鞘,黝黑的剑鞘混杂到背景中,几乎看不到了。
只是偶尔有穿堂的风,将剑穗轻轻扬进春日的暖阳。
周震南的房间里有一个箱子,马伯骞用竹条编的。
箱子里是组织里给他来的信。按道上的规矩理应立刻毁掉,但周震南寻思着这里除了他也就是马伯骞,烧不烧也就没有所谓了。
说白了,他不想瞒着马伯骞。
虽然也瞒不住就是了。
送信还是古法,用一只白鸽,整日里天南海北地飞。白色是最纯净的颜色,谁又能想到那白鸽掠过代表着人生命的终结?
周震南的窗外是一条廊子,桃花树的树枝一直伸到廊上,有时周震南坐在窗口看书弹琴,一抬手便能触到花枝。
其时正是夏季,桃儿缀满了指头,粉白粉白的。白鸽会在树枝上稍作停留,等周震南将随口编好的理由写在信纸上,再顺手用脚跟将长剑往阴影里踢上两脚。周震南有时候看着它,想着自己要是它该多好。
自由自在地,没有牵挂地住在这里,不用小心翼翼地和别人周旋,只是和马伯骞坦诚相对,多好。
口渴。
酒解不了渴,况且周震南晃晃葫芦,发现也没有酒了。
马伯骞在做饭,正是生火的关键时候,周震南不敢去打扰。他是个被马伯骞宠坏的孩子,想自己去门外打些水,又觉得繁琐且无趣。
桃子沉甸甸的。周震南住下后马伯骞就过不了原来的清闲日子了,整日里忙着照顾他的阿南。周震南也不是个小孩儿,从很小的时候他就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然而在马伯骞面前就突然有了孩子的依赖感。
他这种人,最怕的就是有人对他太好。这样是最容易丢失原则的。
周震南早就把一个杀手的原则抛在脑后了。他的脑海里已没有鲜血,取而代之的是马伯骞的样子,正蹲在烟熏雾绕的房里生火。
周震南想趁马伯骞不在意爬上树去,摘两个桃子尝尝鲜。
不管解不解得了渴,好玩就是了。
周震南向来是个说做就做的人,当即从窗户翻出去,又轻巧地跳过栏杆。
站在树下看看不是十分粗壮的树干,估计了一下那根树枝撑得住自己被马伯骞惯的不算轻的体重。周震南不打算用轻功上去,用不着,也没意思。
白嫩的手搭上树干,周震南倒也不怕粗糙的树皮伤了自己为了拿剑精心保养的皮肤,手上一用劲就离了地面,长筒的黑靴要滑下去了,他忙在树干上找好了落脚点。
他抱着树干,莫名想起古老的那个传说。那个叫尾生的人为了爱情抱柱而死。周震南曾经对这个故事表示过他的不屑。爱情在一个杀手看来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对于周震南来说它太过于遥不可及,没有奢望,也就没有什么感觉。
现在呢?
周震南抱着树干愣神,半晌才反应过来以自己现在的姿势,活像什么抱着树干的小动物,还在那说什么爱情。
周震南继续往上爬。
背后草丛里有声音。
周震南装作没发觉,却用眼角的余光锁定了声音来源,以一个杀手的直觉。
声音来处是一片大好的阳光,洋溢着金黄色的暖意,阳光下半高的草丛里一片白衣。那是占据了周震南心里眼里的白色,是在周震南看来铺天盖地的白色。
马伯骞。
带着标志性的耀眼的该死的笑意。
周震南被马伯骞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了一跳,一脚踩空,踏下来一大片树皮。手臂伸长了想去够细小的树枝,没想被一双手紧紧拉住手腕。
后背撞上一个温暖的胸膛,那是属于马伯骞的温度,像他那个人一样带着无尽的活力和暖意。只身一人的时候周震南对于自己没有什么感觉,然而靠在马伯骞身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是冰冷的,不带一丝温度和情感,属于一个杀手的冰冷。
很奇怪的,他竟是一个杀手。
夏季的衣衫向来是轻薄的,隔着薄薄的两层衣料是马伯骞的体温,将周震南整个人裹住了。周震南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同背后胸膛那个震动混在一起,越来越快,分不出彼此。
真是很奇怪,周震南是一个杀手。
一个还会动情的杀手。
“阿南。”
清浅而沙哑的一声笑意,带着一丝丝宠溺而嗔怪的意味,让周震南清醒的一些。他意识到自己一只脚紧紧勾住低处的枝桠,整个人躺在马伯骞怀里,连忙站起身,整了整纷杂的心情和面色的红晕。
这样的心情他从未有过。他发觉,曾经的心如止水已经找不回来了。
“太危险了。”马伯骞摇头。
周震南无意识地咬了咬唇,又巴巴地望了一眼风中招摇的桃儿:“我想吃。”
“那跟我讲啊。我帮你。”
“得,我还会武功,你不就读个心,到最后谁帮谁还不一定呢。”
马伯骞笑。
周震南背靠着树干,手摸向腰间想拔剑唬一唬马伯骞,之间却碰到了酒葫芦。于是顺势又用手蹭了蹭粗糙的树皮。
“行啦。”马伯骞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想的话就去吧,我护着你。”
“你想做什么都去吧,我会一直护着你的。”
我会一直一直护着你的。
周震南感觉得出,背后虽然空荡荡的,却是有一双手在默默地护着。
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是想要靠近又不敢逾矩,不敢逾矩却又生怕离得远了。那样的矛盾,不像是马伯骞向来的样子,简简单单,单单纯纯。
周震南感到了那双手上的温度,像是那个火热的胸膛,像是那个怀抱,无比的温暖。
周震南坐在树枝子上晃着双腿,看着站在树下的马伯骞笑。
干干净净的笑,没有鲜血和杀戮的,最澄澈的笑。
他们的生活似乎也像这笑意一样,安安静静一直这样下去。
一间小屋,一片桃花林,一架琴,一坛酒,两个人,再带一些温和的笑意,带着说不尽的爱,就是一辈子。
夏夜。
各种小虫的喧嚣还在继续,回荡在星空下,和天上的星一起忽闪忽闪的。偶尔有萤火虫冒充微小的一颗流星从林子边掠过。
周震南坐在屋顶,带着酒看星星。
马伯骞不知什么时候也上了屋顶。周震南眼角瞥到那一抹比月光还亮的白光,不动声色地往那里靠了靠。无意中触到马伯骞藏在衣袖下的手,又赶快分开。
星星在他们头顶沉默着。
他们也沉默着。
周震南很少看星星,没那时间也没那兴致,只是偶尔出任务时抬头望望,大致判断一下自己在往哪个方向走。
他曾在城市里住了很久,那里的夜晚全是灯火,看不到星空。
今天他发觉这里的星空很美,静谧的美。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不仅仅是单纯的好看。
就像是……
“有时候会觉得,明明站在人群中,和那些人的距离却很远。现在看看星空,那些天上的星明明离我们说不尽的遥远,却像是伸手就能触到。”马伯骞轻轻说。
对,就像这样。是这样的,那是他的——他们的感觉啊。
周震南看了一眼身边的马伯骞,发现他根本没有看星空。
他在看他。
而且很容易能看出,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很久了。
“嘿,你又在看我在想什么。”周震南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肩膀。
马伯骞将双手举过头顶,做出一个示弱的姿态:“没有,真的没有。我就是这么想的。”
“你根本没有看星空。”
“因为我已经看习惯了。我在这里住了很久了。”
马伯骞放下手,略略俯下身子,他的眼睛盯住周震南的眼睛。
“我在看你。”
“我不好看。看星星啊,星星多好看。”
“周震南。”马伯骞的脸在周震南眼中放大,灼灼的目光像是要将他融化,“有没有人跟你说过——”
“阿南,你眼睛里有星星。”
“我就两个眼睛啊,天上星星更多。”周震南背靠着酒坛子,觉得自己胃里的酒像是在烧。酒劲上来了,周震南觉得自己要晕倒在马伯骞的注视下了。
杀人不眨眼的周震南,习惯了血腥的周震南,要晕倒在马伯骞的注视下了。
“你自己就是星星,最好看的那一颗。”
完。
真是要命。
“阿南。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很孤单,很难过。像我一样。”
“你?你怎么会难过。”
“当然会啊。我是读心者,从小都跟别人不一样的。所有人认为我是怪胎。他们恨我。”
“我时常讨厌我这双眼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那是他们最不想让别人知道的,而我的眼睛能看到他们藏在心底的东西。所以不管我对他们怎么好,还是有很多人讨厌我。”
“我有时会看见人们心里的绝望,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不如人意的事情,越看我就越难过。就像阿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心是死的。我很高兴它现在又活过来了。”
“我一个人住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也就是为了不去惹人厌烦罢了。孤单一点,那就孤单一点吧。”
马伯骞还是看着他,还是用那种穿透人心的目光。周震南不知道怎么去回答。
“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别人讨厌又怎么样,那是他们有眼无珠。”
“让他们讨厌去吧,我喜——”周震南及时停下了话语,转口转得很是拙劣,“我不讨厌就好。”
马伯骞揉揉他的脑袋:“是。你不讨厌,就足够了。”
“所以阿南,你连我都不讨厌,那也一定不要讨厌你自己啊。”
“有的事情怪不得你,这个世界总不能一直这样美好下去。你还会惭愧,就证明你比别人都好。”
月光下周震南伸出了自己的手。他本就生得白净,现在那双手被水一样的月光洗过,更显得干干净净。可那双手曾经沾满鲜血。
“我的阿南,永远是最好的。”
马伯骞的手握住了他的。温热和冰凉接触的一瞬间,周震南一惊,忙抽回手。
马伯骞还是在笑。笑着看周震南把手藏回衣袖下面。周震南怀疑他怎么笑得出来。
没有人说话。
月光下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
他们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自己。
他们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自己。
他们又伸出手。周震南觉得自己的手在颤。马伯骞的也在。
他们的手轻轻一触,稍有迟疑,在空中停顿了半刻,然后紧紧握在一起。刚开始只是握着,后来十指相扣。
好像就连生死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夏夜里起了风,乌云遮住了月色。
马伯骞抬头看了看天色,轻轻放开周震南的手。周震南感觉自己的手已经不那么冰凉。
“阿南,我们回家。”
回家。又是这个词,又是在这个人口中。
周震南眨一眨眼睛,咧开嘴笑了。月光下他又拉住马伯骞的手。
“对,我们回家。”
周震南越来越不想回去了。可偏生这时有人越来越想让他回去了。
组织里在他之上的,用一封一封的信件催他加紧,信里有恰当的措辞和谄媚,加一些无形的威压。在他之下的趁着小南爷不在挑拨离间冷嘲热讽,挑战他的底线。
一个个都不让人安生。周震南在烛台上烧掉信纸,若无其事地找马伯骞弹琴。
然而想让他回去的不仅仅是那些人。还有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马伯骞。
马伯骞并不是不知道周震南收到的那些信。周震南没有瞒他,吞吞吐吐地跟他透露了一些,足以让马伯骞清楚发生了什么。
“阿南,要不……你回去吧?”商量的口吻,却让周震南不太舒服地白了马伯骞一眼。
“回去干什么。无聊。”周震南靠着马伯骞吃桃,左手慵懒地拨了拨琴弦,发出些随意但不单调的音符。
马伯骞伸手理了理周震南的乱发,顺便又揉了一把:“那些人不是在找你?”
“他们找他们的,我们玩我们的。”
“他们会找过来的。”
“先前十几个都来过了,不都没将你怎么样。还怕了不成?”
“我不怕。可是阿南,他们万一伤害你,怎么办?”
周震南撇了撇嘴:“得,我才不怕呢。他们那些三脚猫的功夫,还奈何得了小南爷?”
“是,阿南最厉害了。”马伯骞凑过头,就这周震南啃过的痕迹咬了一口桃儿,声音显得有些含混不清。
他的手却伸过来,不放心似的紧紧握住周震南的手,好像他下一秒就会走掉。
事实是周震南没有走。当然不会走的。
这般清闲美好的日子过久了,周震南也就不愿意回到过去那样暗无天日的生活中。除非。
除非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不得不回去。
周震南不愿做这样的假设。他很好,马伯骞也很好,那他们就能过得很好。
安稳得很。
周震南有时会拿出他的剑。那是他曾经相依为命的伙伴,在孤苦单调的生活里代表着他的全部。现在它似乎有些多余。他和马伯骞两个人在一起,就抵得过全世界。
旧生活结束了。
那就不要再想起。
周震南拿着剑,走到林子深处。他提起剑,在地上挖起坑。
他做得很慢,很精细,像是想用一场完美的葬礼,让他的过去好好安息,再不要出来作威作福作祟。
他将剑放进坑里。剑身是银白的,像极了清冽的月光。
一捧土盖在上面,埋葬。
小小的土丘,那就是周震南对过去最后的记忆。周震南寻思着,来年来这里看看,大概会有青草覆盖,桃花花瓣落满小丘。
还挺好看。周震南满意地站起身子,听见后面一声轻咳。
“阿南。”
“马伯骞,我就住在这不走啦。一辈子,都不走啦。”
“阿南。”
周震南揉揉眼睛。炫目的阳光下他觉得自己可能产生了幻觉。
他在马伯骞那双总是盈满笑意的眼睛里,看见了泪光。
马伯骞最近常不在家。
有时候周震南本是被马伯骞把着手在亭里弹琴,回过神来人已不知去向,周震南将手指蜷进手心,发现指尖还带着马伯骞的温度。然后就能看见马伯骞远远地走过来,一尘不染的白衣上像是开了朵朵梅花。
“杀人去了?”周震南问。
“杀鸡去了。”马伯骞冲他扬了扬手里拔了毛的公鸡,“晚上烧鸡给你吃。”
明明是拙劣的谎言,可周震南在看到烧鸡的一瞬间还是选择原谅马伯骞。
“看在烧鸡的份上。”周震南说。马伯骞笑着看他的心里,他就颇有些害羞却还是洋洋自得地扬起头。
他心里是对马伯骞的信任。不管说什么也不会有半分怀疑的信任。
他却没想到这是一种对于杀手来说最为危险的信任。他似乎早已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他更没想到——他本该想到,有一个人,虽然对这样的信任很是受用,却不允许他周震南面对这样的危险。
周震南清楚马伯骞有事瞒着他。他虽然没有那样能看到人心的能耐,但马伯骞的心情从来是能第一时间感受到的。他感到马伯骞心情很糟。
他不怕马伯骞瞒着他,却害怕马伯骞难过。永远笑着的马伯骞心情不好,这让周震南有些心慌。
可周震南什么办法也没有。
马伯骞的衣服上有泥点,散布在他的膝盖以下,零零星星地。周震南无端地想起自己那天蹲在桃花林里,将跟了自己十几年的剑埋入地下。
他从琴上腾出右手按了按眼睛。眼皮最近老跳,马伯骞说是他太累了,给他做了些喜欢的饭菜让他好好休息。可周震南还是愿意相信那些古老的传言,确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正想着就感到他的阳光被挡住了。周震南从手背后抬起眼睛,正对上一道炫目的白光。那是周震南很熟悉的白光。
他剑尖的白色的寒光,以及马伯骞阳光下飞扬的衣袖。马伯骞白靴的靴尖也在闪,马伯骞的发用白冠高高地束起。
马伯骞左手拿着他的剑。
若是有人看到一柄没有剑鞘的长剑,他会怎么样?恐惧吗?绝望吗?
这些都能在周震南那双漂亮的眼里看得清清楚楚,但好像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实质性的变化,让那层恐惧和绝望更加的深切。
万念俱灰。
更何况根本也没有什么念。
周震南不是一个怕死的人。他虽是用无数的死亡去换来自己的生命,但对于所有杀手来说,过的都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随时毙命。
况且死了也未必是坏事。
可周震南是真的怕了。彻彻底底地怕了。
他眼都不眨一眨地将一个人开膛破腹,他在奄奄一息的囚犯身上用尽极刑,他一双黑靴踏过的庭院一片火海,他从未怕过。
可谁又能保证自己心里没有软肋呢?谁又能保证自己什么也未曾怕过呢?
小南爷,就连小南爷,也是会怕的。
周震南并不是怕死。他就是怕死,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怕。
他不会死的。他怕的是生不如死,是明明已经握在手里的即将失去,是明明人影成双却不得不孑然一身的蚀骨的痛。
因为那柄剑根本没有对着他周震南。
那柄剑对着的,是马伯骞。
剑尖在马伯骞的心口前两寸的地方闪着光。
不要。
停下。
傻子。
周震南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喉咙深处是一声干哑的绝望,然后是眼泪,瞬间溢满了眼眶,摇摇欲坠。
手中是熟悉的感觉,是剑柄和指尖的重逢。算不得久别,也就试图去推却。那双手曾经握着这柄剑面对过各种各样的人,比他高的,比他壮的,比他狠的。那时他站在无论多大的风里,薄薄的剑都是一颤不颤。
然而现在他的手在抖,剑几乎要落到地上,却没有机会落到地上。
通过剑传来些许的阻力感,伴随着皮肉刺穿的声音,让周震南的心脏几乎停跳。
然后是唇上的触感,温柔的凉薄的,曾无比渴望过的。吻带着对面人口腔里已涌上喉头的甜腥。
最后是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马伯骞轻轻放开他。
他的角度找得很好。他吻住周震南的时候将左手的剑塞进周震南的右手,左臂顺着周震南的臂弯搂住了他的腰,右手扶着他的左臂。这样一来周震南的左手推不开他,周震南的右手虽然极力将剑尖下压,却是会被他的左臂挡住,剑也偏不了多少。
他算得很准。周震南倒宁肯他算得不准一些。
周震南宁肯不要马伯骞的聪明。他只要他活着。
亭外是秋天的枯草,在风中浪费着自己的生命。桃树林里干涸的绿意挣扎着。小亭的飞檐同染血的剑尖一起刺破秋日晴寂的天空。
亭下衣袂翻飞,白与黑渐渐融成一片,不分彼此。
周震南左手紧紧地压着琴弦。他不知道在颤抖的究竟是自己的手,还是冰凉的手指下紧紧绷着的细线。
好像细线两头将他们系在一起,打了一个死结,就再也分不开了。
马伯骞放开他时周震南也松了手,一声清脆,弦断了。
他能感觉到马伯骞在他耳边呼出的热气,伴随着已经没有力气的话语。
他听出他在说对不起,还用着最后一丝力气去看他的心。
“阿南。”沙哑的笑意。
“阿南,我看到你想对我说什么啦。”
说什么?
“我爱你”这种话向来是没有什么用的,无非是将心里说不完的喜欢用语言单薄地表述一下。对于心意相通的人自然是没有什么意义,而对于久别在即想要聊表寸心者,也无法挽回些什么。
而刚刚好的,对于他们两个而言,两者他们都占了一点。
真是该死。
“阿南。”
他用力抱了抱周震南。
“阿南,要是你们的人问你,就这样跟他们说——”
“他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周震南坐在幽暗的屋子里,桌上一点油灯像是下一秒就会熄灭。
“不仅仅是人心,他还有武功。很强的功夫,和谋略。”周震南想起最后那柄剑上的功力,想起那精妙计算的角度,想起最后逆着阳光,看他指尖属于爱人的鲜血缓缓流下。那只手曾经在月光下显得白净。
「有些事情怪不得你,这个世界总不能一直这样美好下去。你还会惭愧,就证明你比别人都好。」
「我的阿南,永远是最好的。」
“你们说,我杀人最好的武器,是什么?”油灯的光映在剑身上。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却不经意似的,看了看出鞘的剑。
“剑吗?不是。”
对上疑惑的眼光,周震南小幅度扬了扬脸。
「阿南。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笑一笑很好看?」
「你笑的时候一定很好看。你这双眼睛要是笑起来,一定没有人可以逃掉。你应该多笑一笑,笑容是你最好的武器。」
“是我这张脸。”
“小南爷的意思是……”
对面人的脸上浮现出暧昧不明的假笑,让周震南觉得恶心。皱皱眉,戏还是得继续演下去。
“是。”不屑于多说一个字。
“没这个必要。”
“怎么没有?他不是已经……”周震南顿了一下,没再说下去。
暧昧的假笑变得洋洋自得起来,像是以为自己看透了什么,变得更让人厌恶了。实则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不懂爱。
“小南爷不会以为,我们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吧?”
你们当然没有看到。
「阿南,你们的人一直远远地看着,他们不一定会相信你说的。所幸他们没那胆子近前来,所以他们看得到……看得到我们……我们相牵相拥相吻,但他们看不到你的眼睛。」
「阿南,你的眼睛在我面前骗不了人。在我面前你眼里的喜欢是骗不了人的。」
「你懂了。哎呀,不是欺骗。就是……你的真心我知道就好了。」
周震南还记得他那时的模样,还记得失血过多的脸上那种依旧灿烂的笑意,记得那双眼里藏不了的喜欢。
“你们以为,我只要口头上说说,他会相信?他可是读心者,他能看到一切。”
“小南爷就是这样做了,马伯骞也能看见。”对面的人,很明显的,以为抓住了致命的漏洞。
“对,他可以。但是他就算看见了,也晚了。这个人很有意思,明明知道自己的能力,却宁肯怀疑自己也不会不信我。”
“有些像马失前蹄,陷在泥坑里,越挣扎就越逃不过。”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吗?感情还真是危险的东西。”
他们的戒备心稍稍放下了。周震南敏感地眯眯眼睛。
「阿南,一定要抓住任何一个机会去推脱你自己,让他们相信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让他们相信这一切都是你设好的局。」
「让他们相信只是我自投罗网而已。」
“是。这是我从兵书上学来的。爱这玩意儿很奇怪,我也理解不了,反正干我们这行的,也用不着这些。”
“不过我很高兴陷进去的不是我。”
沉默。
周震南知道他赌赢了。或者说,马伯骞赌赢了。他们赌赢了。
可是赢了又怎样。
无非是一条命而已。一条已经失去了一切的命,仅此而已。
“还是要恭喜小南爷,杀了读心者,天下第一杀手的位置,我们也没胆子抢了。”
天下第一杀手。哦。
「你看,总有一天,我会凭着这柄剑,成为天下第一杀手。」
「杀了你,大概,也就差不多了吧。」
怪自己嘴贱。
永远不要相信别人。做杀手的把信任放在别人身上,就是大错特错。后果往小了说就是一死了之,没什么别的,往大里说,也就是生不如死而已。
自己就是太相信马伯骞了,于是相信他不管面对什么都会和自己一直一直走下去,却忘了马伯骞最担心的就是他周震南的安危。
「阿南,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马伯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只会骗人。骗走了周震南的心,自己倒是走得潇洒。走就走了,还逼着他留在这破地方骗人。真是烦死人了。
「阿南,对不起。这样算是保护你一辈子吗?」
看看哪,这辈子最后一句话,还是在自欺欺人啊。也只有周震南这样的傻小孩才会去信他。
如果有下辈子,我再也再也不会相信你了马伯骞。
周震南头也不回地走进月光里。月光下他的黑衫上铺满了白色的光泽,左手又紧紧按住了剑柄。他对着近旁的小河照了照自己的面容,摇晃的水波却搅乱了视线。有那么一瞬间他竟以为看见了马伯骞,像是那天一样站在萧瑟的秋风和阳光的晴冷下,在连天的枯草中白衣翻飞,左手提着剑。好半天周震南反应过来那是只自己。
那只是自己而已。
他嘴角扯出一丝苍白的笑意。他的声音冷冷清清的,带着些不易觉察的颤抖。
“马伯骞。”
“不过是一个傻子和一个骗子而已。”
在很久很久以后,熟悉周震南的人都说,这个天下第一杀手的武器是他那张脸,那张白净的脸,平日里眼里是冷冷的杀气,一笑起来却无人可逃。
只有真正懂周震南的人才清楚,他的武器是他左手的剑,那柄杀了他爱人的剑。
反正,也没人真正懂周震南。曾经有一个,也早就死了。
小南爷还是小南爷。就好像他一直是那个冷酷的周震南,从没有笑过的样子。
但他又好像不是他了。他很多年不穿黑色的衣服了,很多年很多年。
他似乎从不知什么时候起偏爱起了白衣,纯白的,和他的皮肤倒是配得很。做成漆黑的雕着精致的花纹的剑鞘也不知所踪,长剑舞起来时幻化成月光。
人们臆测他不穿黑衣的原因。谁也不记得多年前死在周震南剑下的读心者,就是常年一件白衣。
也没有几个人还记得他曾经那一手右手剑,那样的风生水起。在现在的人看来,小南爷左手使剑没有任何的不妥。
正如当年很多人心里的暗影,现在的人们只要看到一角白衣闪过,就会面如土色。他们的心里蒙上的是纯白的梦境,美丽而危险。
冷酷的,无情的,这是别人眼中的周震南。
冷酷无情,这样的形容似乎更适合他原本的黑色。而对于杀手来说,黑色是最好的保护色。白色太高调了,往月光下一站就像一盏灯火,远远的谁都能看见。
然而大家都在称赞,小南爷有这个高调的资本。像是在宣誓自己的主权。
什么神神叨叨的宣誓,什么乱七八糟的高调。周震南无意识地啃手指。这是多年前的习惯了,十几岁的时候留下的老毛病。都是被马伯骞惯的,谁叫那家伙饭做的好吃还不让多吃,那就只能吃手了。
周震南坐在桃树上晃着腿,看看自己白色的衣袖。
他发誓自己没有很想马伯骞。
不过就是三餐的时候想想那些青菜的味道,喝酒的时候想想那点桃花香,一个人的时候想想他们两个人的星空而已。
不过就是像他一样的穿白衣,像他一样用左手拿剑,像他一样高调地从不对自己做什么掩饰而已。
不过就是把自己活成他那样了而已。
也就仅此而已。
别人眼中的周震南是骗过了读心者的人,他骗过了最不可能骗过的人,于是他口中的每一句话都需要仔细斟酌判断真假。
其实周震南也就应了马伯骞的要求说过那一次假话,换来了一条苟且偷生的命和生不如死的痛。
马伯骞之后没有人信他了。就好比哪一次他颤着手去触摸琴弦的时候世人一笑而过,他说自己好几年没碰过琴了,也没有人去理会。
又好比哪一次不知道哪个后辈口中无意提起马伯骞的名字,又无比羡嫉地问周震南如何成了天下第一杀手。其时周震南正在拭剑,拿着白布的右手停了一下,剑锋侧出一道模糊的白光掩盖了他脸上的神色,咬住嘴角像是在隐忍些什么。
剑轻轻靠在他的膝上,周震南用从容不迫的外表盖住那一阵阵的刺痛,目光定在那个惊慌失措的后辈身上,却又没有在看他。他的眼里闪着一颗远天的星,悠悠地开了口:
“因为,读心者死了啊。”
他知道后辈没有相信他的话。可那是真话。
因为马伯骞死了,周震南才可以更强。
毕竟马伯骞已死,这世上就再没什么,可以成为周震南的软肋。
END.